31.母亲的病# z2 w, y7 u: z' u' m9 f5 D! q5 y
7 f) g# f/ p; J母亲家成份好,父亲却是黑五类,他们结婚时母亲没有得到家里的支持和祝福,新婚就陪父亲戴高帽游行。母亲个子小,干农活却不落人后,一生做得很苦。母亲的针线活做得好,冬夜在煤油灯下往往做到鸡鸣,母亲灯下的身影,已经象剪纸一样刻在脑子里,现在再也穿不到母亲手纳的舒适的布鞋了。母亲爱看戏和电影,兴致好时甚至哼两句,不过似乎常走调。父亲干了十八年庄稼后终于凭考试当了老师,母亲一人就扛了农活和家务。加上我们兄妹四人读书还算争气,母亲再苦她觉得有盼头。
8 R, o5 G$ Y1 U' l) {6 u9 T+ a1 y/ R我考上了黄冈高中,名震乡里,每个人都说一脚已经踏进了大学门。就在这时,母亲的眼睛却“突然”要看不见了。我估计她视力下降已经很久了,却忍着不看医生,在农村,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父亲那时就说,要瞎,再等三年也好,三年后我就上大学了。
, h! X. g7 |5 Y: v母亲的眼睛终于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点光感。母亲仍然没有放弃劳动,只要把她扶到田里,一些活象插秧,母亲闭着眼睛也作得比别人快和好。母亲甚至不要拐杖一人能摸到村外菜园里施肥摘菜。母亲眼睛看不见后她觉得“有罪”,增加了家里的负担,她开始吃素以“赎罪”。我们子女怎么反对也没用,父亲也发脾气,母亲只温言辩说现在吃肉反胃,固执地坚持。母亲的眼睛表面看来和好人一样,开始有些农活不能干,村里还有人说闲话,说成了先生娘子变娇气了。母亲气苦也不辩解,一次过一条小沟摔破了头皮,母亲就骂自己活该,谁叫瞎了眼(我现在想到这个情景还落泪)。母亲眼瞎后对我说,她娘家条件好,从小没吃什么苦(也就“常年有干鱼吃”)。而父亲从小受尽了苦,父亲是读书人,最想到各地名胜游览,我们以后有出息了要带父亲到外面走走。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完成母亲的心愿。
- Q# T! k; S1 s+ x+ P' H母亲最羡慕天上的飞鸟,无忧无虑在无边的天空自由飞翔是最幸福的。失明后母亲再也看不到飞鸟了。$ g; l- y2 I4 K) ^ V) j
母亲失明后,有亲戚介绍去看神婆(也是一个远房亲戚)。我当时激烈反对,母亲说人家也是好心,看看也不费什么,还是去了。本县柳林医院眼科很有名,母亲在那里住院了好久,结论似乎就是“视网膜脱离”,药吃了不少,记得六味地黄丸就吃了十几瓶,没有一丁点效果。在县医院也住过些时,父亲去医院探病,看到母亲孤零零的坐着茫然的看着窗户,心痛之下就接回家了。父亲说,把自己的眼球挖一只给母亲也好,但医学还没有这么发达。父亲还要上班以微薄的工资养家并供我们兄妹四人读书。7 } k5 K) Y, o4 F1 C
一次由奶奶带着母亲 到大城市武汉去看病。奶奶年轻时曾住过武汉,不过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乡下人本就自卑,大医院摸不着门路,钱带的少,乡下口音与医生交流困难,医生极其“不耐烦”,态度极其“夹生、势利”,在照了眼底片并胡乱开了一些“安慰剂”后没有进一步治疗就回了。这回似乎诊断搞清楚了,是“视神经萎缩”,我在大学里问老师,老师说是“不治之症”。母亲在这件事上对奶奶似乎有点意见,母亲觉得如果坚持下去也许有希望治好。
# X1 [0 D7 A& d后来有亲戚拿来报纸,上有广告说郑州某医院眼科非常高明,治“视神经萎缩”效果尤其好。父亲心动了,带了全部的家底(多年积蓄的2000多元)到郑州孤注一掷。住不起院,就借住在本校一位老师的弟弟家。住在别人家里,处处陪小心,每次到医院看完病后总要在街上转磨到估计人家吃完饭后才回去。父亲总抢着帮他们家洗碗,捏着喉咙用蹩脚的普通话和人家小孩套近乎。一次在天桥下休息,父亲对母亲说旁边有一个老人,衣不蔽体,象是要饭的,冷天睡在一张破席子上。母亲说太可怜了,让父亲把刚买的油条送去。父亲说母亲是菩萨,自己已经可怜到了极点,还要可怜别人。郑州医院也没能治好母亲的眼睛,这显然是中国无数骗子开的“专科医院”之一。此后母亲大约就灰了心,不再出去寻求治疗。母亲一天天的消瘦下去,身上出现一些色素斑,并渐渐出现恶心、头痛,直到去世。
5 Y6 i8 Z5 ^+ m我高中成绩最好的是物理和语文,因为母亲的病,我高考填志愿清一色填了十几个医学院,以第一志愿录取上海医科大学,我那时很自信,一心想以自己的能力治好母亲的病。母亲治病的过程很多都没有让我知道,我当时还没有接触临床,对医学只有一些极其浅薄的认识,对母亲的病我没有尽到自己的努力。我后来分析,母亲的病大约是颅内肿瘤压迫视神经导致的“视神经萎缩”,能够解释进展缓慢、后来出现的进展性头痛恶心(颅高压)和消瘦。现在看来,这并非是不治之症,早期CT可以确诊,γ刀或手术可以根治。当时大医院里已经有了CT。
% a/ F9 g2 `2 n: P2 A耗尽积蓄,辗转大小医院多年,处处碰壁,根本诊断不清,所接受的全是无效治疗,根本得不到现代医学最高水平的诊治。母亲治病的经历,正是中国无数穷人就医的一个缩影,是中国医疗水平极其不均的一个缩影,是中国医疗公平性极其低下的一个缩影。" V! p- l$ o0 O( }9 ^
母亲的病,是我心头永远的痛,也是我能够坚持纯净医学的根本源泉。# ]( e9 `$ ~/ t: q& p
附:棒棒医生之妹晓余《母亲的病》. N8 Q) i0 s* V2 _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生病的文章,只放在心里,没有动笔,今天看到我哥的博文,叹口气,敲起了键盘.; y4 W @8 J- T' H6 ]1 j+ ^; ?, k
母亲起病应该是在八十年代初,但因为不痛不痒,只是眼睛渐渐模糊,也没当回事,开始去看医生应该是在82\83年的样子,那时也没有确定是什么病,家里四个孩子上学,而这病也仿佛不是要命的病,就那么一直拖着,到后来越来越重,就到我们县的医院看过,还住了院的,就是柳林医院,除了哥哥文中所说的母亲一人孤独地坐在病房中的回忆,我记得当时治病时说是为了不冲淡药效要禁盐,母亲就用白糖拌饭吃,总之,是吃得很苦的,即使不为了所谓的药效,母亲也是什么都舍不得吃的.当然结果是什么效果也没有.
" `! J# R' ?) D' I郑州与武汉的两次治疗,大抵与哥哥说的差不多,只是武汉那一次,或许真的与我们家个性极强的奶奶有一点关系,总之就是因为觉得没希望而没有坚持就医.奶奶对母亲情同母女,倒不是舍不得钱.这两次大城市的就医经历,对母亲的病没有任何的有效治疗,倒是期间我父母所经历的人间冷暖一言难尽,我记得当年父亲从郑州回家后说起求医经历和回家时在火车上的心情时,我在一边是流下了眼泪的,倒是母亲,虽然眼睛没治好,但兴致倒并不差,也不知道是不是强忍着自己内心的情绪.记得父亲当时还半开玩笑地说了母亲一句:你反正眼睛看不见,不知道我把一切看在眼里是什么心情!-----当年这一幕,我至今不忘.
1 E6 c' v- x; ] o- t之后就断了治病的念头,全是用的民间偏方,求神也是有之的.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偏方,一是说吃夜明砂蒸鸡肝能治眼睛,于是一家人四处求鸡肝,周围但有人家杀鸡,鸡肝也大多留给了我母亲,哥哥的文中说到村里人对母亲的病说闲话,这是狭隘的,或许偶有极少数人极偶尔地说了些什么,但我们村的人绝大部分对我母亲是非常友善和关心的,同情与帮助的绝对是百分之九十九.夜明砂就是蝙蝠粪,中药的一味,干了磨成粉.那时候母亲真是吃了太多这两样东西了,毫无效果;后来又听到一个偏方,说是蚌壳\田螺中的那个硬肉(叫什么?)吃了能治眼睛,听说这个偏方时,天还很冷,我们家几个孩子还是打着赤脚,到水田里摸田螺,其结果当然也是一点用都没有.之后再也没有大规模地试过什么偏方,也没有认真地就医,就这么着了." z. T9 i9 d* f1 q2 t
就这样母亲的眼睛一点点完全失明,在她的眼睛还有一点光感的时候,母亲一人在家养了一头猪,她与这猪之间很有感情,后来猪被卖了的时候,她还难过了很久,猪被牵走的时候,我的母亲跟在后面唤了很久,像唤自己的孩子,那天我看在眼里,开始还有点觉得好笑,但很快就心里难过,我妈妈,她在黑暗的世界里,是很孤独和寂寞的,每天喂猪时跟猪说说话也是好的.那时父亲在外教书,我们兄妹在外念书,一般都是一周回家一次,隔得远的半年才回家一次.后来父亲买了一个收音机回家,在母亲之后几年的生活中,这大概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在母亲去世后,放进了她的棺木.+ d Z: ]; E! b4 ?* Q- I
1988年,我师范毕业,当年暑假,去煤厂打工一月,赚了七十多元钱,这是我生平第一份工资,我妈妈说她喜欢吃葵花子(我想,在黑暗中,大概这是打发时间的最好的东西之一吧),很多年前,我妈妈说她喜欢吃荔枝罐头,我拿到工资,就在商店里买了一斤葵花子一个罐头,还给妈妈买了一条黑色百折裙子,如果说对于我的母亲,我还有什么是觉得稍可安心的话,那就是我赚到的第一份钱,给了我妈妈,不光是买东西,剩下的钱也交到她的手上,妈妈当时,是很高兴的. X# I5 c4 c! e# A& ?4 R
之后两年,妈妈的病应该在恶化,但症状却不是很明显,也或许有症状,她却不肯说出来.我亲眼看到妈妈的背上布满了绿豆大小的淡褐色的斑,我当时很吃惊,问她,她说可能是自己喜欢抓身上的长的小包小几子,才变成这样的,我母亲的确有这个习惯,我当时直觉就算是抓,也不可能到这种地步,但因为对医学的无知,也因为母亲病得太久了,还因为她从来没有痛痒之类的表现,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再去追究.
( Q* h7 B+ t; l5 H# F, T6 ^1 x( Y1990年春末夏初,妈妈开始头痛,爸爸把她接到学校,因为开始的时候她的痛是间歇的,而且她太刚强,爸爸和我都在上班,爸爸周末还要回家去种田,我照顾妈妈,所以总说去医院,总也没去,倒是请医生来看了,可想而知,什么有效的办法都没有.母亲去世前一天是星期六,爸爸回老家去种田,我跟她在一起,舅舅来看她,带来了桔子罐头,妈妈说是心里烧得慌,当时就开了吃,吃得很高兴,她情绪不错,舅舅走了一会儿,她就全吐了,不是普通的呕吐,是喷出来的.当天晚上,父亲住在家里没回学校,我照看妈妈,她已经头痛得很厉害了,我一夜没睡,就是用冷水不停地给她敷头,开始时好像还能缓解一点,到后来根本就不起作用,她痛得很厉害,我当时只想着第二天送她去医院.第二天白天,妈妈的痛似乎又缓解了一些,间歇性地痛,她开始念叨我奶奶要是在身边就好了(奶奶当时在阳新姑姑家,这事让她后来自责了很久),因为奶奶会很多偏方,有时的确有一时之效,如果不是太痛苦,妈妈不会这么说的.到了傍晚,父亲回来了,累得一点精神没有,母亲当时神志还是清楚的,她说想吃花生米粥,我就煮了一些,她也只吃了几口,就昏昏睡去,我看她好像睡着了,不再痛苦呻吟,心里还放松了一些.因为第二天是星期一,我要上班,而且第二天要举行全县教学比武,我代表我们镇参加比赛,所以当天晚上妈妈睡着后(当时应该已经是昏迷状态),我就回了我自己上班的学校.母亲到凌晨就不行了,爸爸学校的同事把她抬到附近的医院,已经停止了呼吸,我听到消息直到医院时,妈妈的身体还是温暖的,从妈妈开始头痛,到最后去世大概是一周时间.当时在妈妈身边的,有父亲,我和小弟,我哥在上海上大学,大弟弟在武穴上师范." w# ^+ Y. Q' t. e* M
母亲的遗体抬回到老家后,我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即使晚上所有人都出去了,我也一直一人坐在她身边,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下意识吧,反正我的手不停地在她额头按摩,我知道她没有意识,以至于后来她的眉心到额头的地方都变成淡黄色,父亲叔叔和姑姑他们商量后剪下了母亲的长辫子作为留念,这一缕头发,至今保留在我手中.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母亲后颈的位置皮下全是紫黑色,还有些肿,仿佛於血,那时候我怀疑我母亲是脑血管破裂而死的.
- d# H) @. g' ^3 d8 j! @7 d我的大弟弟从师范赶回来,一进家门,就跪下,一直跪行到我母亲的遗体前,而我哥,远在上海,家里没有告诉他,直到暑假回家,他才知道母亲去世,那时候,妈妈的坟上已经长出了青草.
( ?) }# H1 R, {7 g- F2 s妈妈下葬的时候,场面是很大的,全村人出动不说,连附近村子的人,在妈妈的棺木经过时,也摆出香案接灵,许多人冒着雨自发地送我妈妈最后一程,过后许多天,大家还一直在说妈妈备受尊重的葬礼,我妈妈善良辛苦的一生,赢得了大家的敬重与同情.对我老家的乡亲,我也一直是心存感激的,他们,真的对我妈妈很好.母亲下葬的当天晚上,按风俗要请她的灵魂回来喝茶,叔叔拿一架长梯靠在墙边,大弟弟爬上去,站得高高的,对着黑黑的夜空喊:姆妈,回来喝茶啊!-----弟弟连喊三声,站在地上的我们,全都泪下如雨.叔叔还按规矩在门槛里面撒了一层石灰,说是如果妈妈回来了,石灰上会留下脚印的.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盯着那个地方看了很久.( [% ~! L+ }. G
有两件事,在母亲去世后我知道的.. `* ^$ [* t6 ~
一是母亲生前曾经跟村里一位大婶说,不该送我读书,要是女儿在身边多好.-----这句话让我许多个夜晚不能成眠.5 y9 S1 j7 q' Q9 w- i
一是与我爱人有关的,我母亲去世后不久,我在给当时只是普通朋友的他写信时提到我母亲去世了,他在武汉上大学,刚刚做完毕业论文答辩,接到我的信后就赶到我老家,夏天的中午,他独自一人在我母亲坟前坐了很长时间.他去了我老家我是知道的,但一人在坟前坐了很久却是几年后我才听村里的一位大婶说的,还是她怕我爱人中暑让他回去的,当时我的爱人,只是我哥高中时的好朋友,来过我家几次,见过我母亲几面,他没有跟我说这事,即使我们恋爱时也没说.也许就是这一坐,我的母亲,在天堂中指给了我后来人生的方向.5 B& \7 t z) u8 {4 f- U& {9 ^
1990年夏天,我们家人,挖了许多野菊花种在妈妈的坟前,是弟弟连泥一起背过去的,第二年秋天,开成一片寂寞又热烈的金黄.! w E$ b4 w$ s8 s7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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